甄景虎
功能、审美之外的第三重使命
——时代记忆
甄景虎时常幻想着这样的场景——公元3023年,新闻上正在播出一则考古发现:距离杭州市中心30公里外的地下,出土了一只绘有方形系带物及水果的越窑器皿。经考证,这是1000年前的器物,方形图案为口罩——那是当时的人们对世纪疫情记忆的重要标志物。
他喜欢生活里亲切随意的一切,喜欢别人叫他老虎。
越窑青瓷剔花作品《童年》
这个越窑罐子,便是老虎几个月前随手画上去并烧制完成的作品,名为《童年》。他从架子高处取下它向记者详述细节:“这是一件满装饰的作品,360度刻满图案。因疫情居家的某一天,我采购回来,拎着一大袋子各种水果,看见6岁的儿子正在玩小黄鸭,突然就想记录一下这一幕。”而作品呈现的远不止“正在玩耍的孩童”,老虎指着罐子上的其他图案继续解读:“这几年小朋友很多时候都是在家里玩玩具、戴着口罩出门做核酸。我画了口罩、奥特曼这些代表小朋友这几年童年生活真实写照的元素,也穿插了曾经在博物馆见到的古代玩具,比如这个鸠车,还有这个长竹竿上的鱼形灯笼,代表了古时候的童年。这是一件融合艺术和日常生活的作品、一次连接古代和现代的对话。”瓷器无声,观者有意。每个看到它的人,也许都可以在这一抹深深浅浅的翠色中找到自己。一段属于这个时代的集体记忆就这样被封存在1300度高温烧就的釉面中。
越窑褐彩作品半成品
如此随性且稍显大胆的设计,在老虎的工作室里随处可见。桌上高低错落的杯、盆、瓶、罐中,最为抢眼的是一个绘有山水画和飞机的土黄色花瓶胚子——越窑褐彩作品。“上釉烧制以后主体就是我们常见的越窑青色,点缀褐色为主的山水图案,云彩用的是景德镇白泥,三色相间,层次更加丰富。”老虎呷了一口茶,继续神采奕奕地讲起自己的构思灵感,“我不想把它做成传统的山水画,它应该是梦境里面的山水。中国画的山水往往就是一个意象,是人对山水的主观感受,而不是一定要画成峨眉山或是黄山。所以就有了花瓶上角度各异的图案:蜿蜒上山的路、山门后悬空的石桥,等等。我在想,一个现代的人在梦境里会看到怎样的古代山水?这样的世界里如果此时有一架飞机穿过,应该很有意思。白云环绕在四周,飞机从中穿过,它可以是现代的‘阿凡达悬浮山’,也可以是仙剑里的‘悬空山’。后人看到这个瓶子,会立马知道这是区别于宋朝、清朝的东西。”虽然只是半成品,这只花瓶却满溢着作者对古人的敬意和对后人的交代。
老虎做陶瓷,做的不仅是器、是美,更是此二者之外的第三重意义——为时代著书。正如古代瓷片上记录了旧时王谢堂前的飞燕、勾画了寻常百姓桌上的蔬食,在他的创作里,我们总能在令人惊艳的陶瓷技法之外看到器物所承载的历史信息、人文情趣以及时代背景,而后人会通过观看、触摸和使用来感知这一切。
“陶瓷虽然易碎,却是能长久保存的信息载体,碎成片都还可以看得见图案。如果多少年后,后人来研究我们这个时代的瓷器时,突然发现都是仿古的,那对作品本身、对我们都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所以表达我们这个时代的审美,记录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这种时代性是当代陶瓷创作者要去保持的。”老虎说。
奔赴杭州的景德镇青年
看过老虎作品的人,常常暗暗好奇:这个沉稳安静的手艺人为何有如此多的招数藉由陶瓷来呈现自己心中那自由生长的桃花源?在这个初春的上午,记者寻到了几分究竟。如果将我国东汉至今约2000年的制瓷历史分为两半,景德镇这三个字无疑照亮了后一个千年。生于景德镇,对于一个陶瓷手艺人来说,是令人羡慕的、与生俱来的权威“背书”。这种得天独厚的优势就如同西湖的龙井茶、桐木关的金骏眉一般,总带有几分所谓正宗的“味道”。但正因为在摞成小山的瓷器堆里长大,一切太过于稀松平常,儿时的老虎对陶瓷并没有特殊的感知,甚至中专时选择陶瓷设计都是因为他想学纯美术专业,但当时景德镇几乎所有的艺术类专业都以陶瓷为载体。“自己开始上手制作就感受到了陶瓷的魅力,和普通的绘画不一样,需要烧制,和小时候看到的那种流水线的产品带来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老虎讲起了自己与陶瓷真正结缘的开始。在他的记忆里,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景德镇还是传统老旧的样貌,除了十大瓷厂以外还有很多小作坊,但做的大多是仿古器皿,少有创新。“大概是我读大学的时期,景德镇慢慢就开始有一些创新的东西出来了。”老虎补充说,“我自己真正有想法从传统的陶瓷美术转型到现当代比较创新的陶瓷艺术,是从遇见清华大学白明老师那本《世界陶艺概览》开始的。我在新华书店看到它,就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世界上原来有那么多和我在景德镇接触到的截然不同、风格迥异的陶瓷技艺!”从那天起,老虎几年间在景德镇的大街小巷、大小作坊里转了个遍,他走访的这些作坊所做的工艺,几乎涵盖了景德镇瓷器的全门类:“创新的前提是尽可能充分地了解现有工艺。我试着开始把自己的设计告诉这些制作师傅,让他们通过不同的手法来实现我的想法。那段时间给我后来的创作奠定了很好的基础。”
大学毕业后老虎和几个朋友创立了陶瓷工作室,度过了短暂的手工制作与创意设计兼顾的平衡期后,越来越多的订单让他不得不转向工厂负责制作、自己负责设计监制的产品生产模式。在他看来这是作品和产品的差别。而重回手作一线,创作出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些天马行空的艺术品,是从他离开景德镇开始的。
嵇锡贵老师正在指导甄景虎创作
2011年,33岁的老虎看到杭州工艺美术博物馆“大师带徒”项目的招生简章——自己仰慕已久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嵇锡贵正是陶瓷项目的导师,便赶赴杭州考试。被录取后,嵇老师告诉老虎:“你的设计在考试里是第一名哦。”
拜师嵇锡贵之前,老虎其实只在博物馆里隔着玻璃橱窗看到过美丽的越窑瓷器。世人早见过越窑青瓷丰富多彩的样式以及精美刻花,却不知传闻中“夺得千峰翠色来”的秘色瓷来源于此。有幸拜师传承这份“母亲瓷”技艺,老虎忐忑中又对自己很有信心:“我当时其实有一点基础,越窑很像我在景德镇做过的一个湖田窑叫作影青,它的刻花技法和越窑非常类似,主要就是泥料和釉色的差别。后来我才知道影青也是受到了越窑的影响。”
从拜师那年算起,已11年有余了。老虎回想起跟在嵇老师身边的那5年依然历历在目:“嵇老师教我们不是只局限于项目里写的越窑青瓷技艺,她自己的作品就是风格多变的,对我们更是言传身教、倾囊相授。有很多大师只专长某一样技法,有人擅长青花、有人擅长粉彩……而嵇老师是釉上彩、釉下彩、刻花这些技艺都很棒的工艺美术大师,她还自己研究了比如铁骨泥刻花之类的新技法。老师经常对我们说要熟悉各种各样的陶瓷工艺,这样创作的时候才能游刃有余。”
老虎笑着打了个比方说:“就像做菜,不能只会炒菜不会炖汤,一定要煎炒烹炸样样都行,这样当你想吃一道菜时才能随时做出来。”
嵇锡贵老师带学生,严格之余其实会给他们很大的创作自由度,她从来不会限制或否定徒弟们那些有点新潮的想法。老虎对这一点颇有感触并践行到了自己带学生的实际中:“嵇老师不会要求学生去模仿她的东西,教授的只是技法和审美的感觉,她收五个学生不是收了五个复制品。嵇老师有她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对艺术的感悟,这个是别人学不来的。”于是,在老虎的作品里,我们能看到的是他自己的人生,他所做的器物,拥有独立的生命和思想。
可控与不可控之间的陶瓷语言
瓷板画作品《山水间》
在嵇锡贵老师的影响下,老虎开始了更加大胆地尝试,在泥、火、木三者的奇妙关系中不断寻找下一次惊喜。随着现代交通取代了马背上的长路漫漫,泥料也开始摆脱了地域与窑口的束缚,一间工作室便可以完成各种工艺的探索。从业二十多年过去了,老虎依然保持着每一次开窑的新鲜感与兴奋感。
“陶瓷有着一种和平面绘画不同的语言形式。”老虎指着角落里一幅尺寸不小的瓷板画解释说,“这是陶瓷烧制后产生的窑变肌理,不是我画上去的石头纹路。这里像一棵开满花的树,我只在后期隐隐约约加了一点树枝,最后画上几只鸟,这需要技法的叠加,更需要反复实验。”
始于土,成于火,这便是陶瓷。为了烧制这样一幅画,老虎做了5次试验:“第一次的时候我画了20多块这样的板子去烧,开窑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除了两块可以看,其他的全部废掉了。必须反复试验,只有在三五次试验中都能达到百分之八九十的成功概率时,才能进行正式的创作。缩釉、气孔、过烧等情况经常出现,不可控性极高。”
但更多时候,匠人赋予陶瓷釉色,陶瓷馈以惊喜。入窑一色,出窑万彩,是陶瓷介于可控与不可控之间的独特语言。
老虎的柜子里藏着一些非卖品,其中有几只“再也烧不出来的罐子”。他像个孩子一样有些兴奋地从盒子里拿出一只。这是一只蜜色的罐子,琥珀色里镶嵌着几条黑金相间的火痕,透着窑火历练后的金属质感。他指着桌上那只正用于喝茶的葵黄色盖碗说:“后来再烧,都是这个颜色了,也挺好看,但是同样的釉,我再也没烧出来(罐子)这么漂亮的质感了。”
因为这种不可控,人与陶瓷的缘分变得更加可遇而不可求。老虎珍视每一次送作品入窑的神圣时刻,因此会在前期投入大量的时间构思并不断追加一些新元素。桌上那件褐彩作品便是放在那里陆续修补了几个月的半成品,云彩和飞机都是后续增加的。
他一直在思考自己想要通过陶瓷来表达什么,这是他与未来拥有这些作品的人之间的深度对话。
连结今天与未来的技艺传承
身为浙江省工艺美术大师的老虎时刻记着自己记录时代的使命,也时常思索着连结今天与未来之间的传承之路如何走下去:“其实不同的非遗技艺自身的背景和面对的传承环境都不尽相同,虽然目前形势比较严峻,有些很冷门的技艺可能慢慢地就只剩下影像资料和文字记载了,但陶瓷无疑是幸运的,因为它在中国有非常好的群众基础,日常使用频率还是很高的。目前也有一些困难,比如选学生的困难、国人审美价值偏好、营销方式的欠缺,等等。”
除了年轻人难以靠手艺安身立命这些一如既往的传承困境之外,老虎提到了自己曾经放弃某些制作方向的原因——国人审美价值偏好对陶瓷制作的影响:“我曾经做过陶瓷餐具。好的器物会增加美感和仪式感,在喝茶这件事上大家是认同的,高价茶具会有人买单,因为大家认为喝茶是高雅的事情,该配好的器具。但是比较少有人愿意花高价去买餐具,哪怕是和茶具里的壶承同款用料和工艺的盘子,只要写着餐盘,便卖不出壶承的价格。这太可惜了,所以现在愿意做餐具的工艺大师比较少。”但他相信经过不断地审美普及,人们一定会随处感受到陶瓷带来的生活美学,煮一壶秋色饮清欢,戴一片晚霞在身上……
如今,看到越来越多诸如“大师带徒”的财政扶持项目吸引年轻人加入工艺美术传承的队伍,老虎内心充满了力量,他始终认为老师教授的是技法,传承的应该是生生不息的热爱。他颇为欣慰地告诉记者,自己带过的学生不多,但每个人都能落落大方地在作品里表达自己:“我的一个女学生很喜欢手办,她来学陶瓷只是想做那些盲盒里的‘娃娃’。我觉得这其实很好,这是她想要表达的,别人都用树脂制作,但她喜欢陶瓷的质感,这就是一份热爱。我要教给学生并需要他们传承的是对陶瓷的理解、对工艺的理解,更是对文化的理解。”
老虎对手中的陶瓷视若珍宝:“陶瓷曾经是世界流通的奢侈品,现在可能我们需要去尝试更多的营销方式来让中国陶瓷重新打造出品牌。其实像LV、爱马仕之类的奢侈品最早都是出自手工小作坊,过硬的技术、品质加上长期的营销包装,成了今天大家趋之若鹜的国际大牌。中国陶瓷具有相似之处,有着更深的历史积淀,我们需要在营销上多下功夫。”如今的老虎,还是那个专注于陶瓷的匠人,依然有点怯于谈生意、谈价格,但他清楚,只有更多的陶瓷作品卖出去,中国工艺陶瓷才能重新在世界奢侈品市场占据一席之地。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在中国陶瓷的鸿篇巨制上,老虎正和那些肩负使命的陶瓷技艺传承者一起,用心运指,琢泥成器,续写着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一页。也许数千年后,正如老虎所愿,会有一个懵懂少年站在博物馆里一件名为《童年》的青瓷器面前,听到了来自21世纪初叶的时代回声。而他,又有着怎样精彩的童年呢?
编辑:刘彬